（题图：张志超母亲马玉萍和申诉代理律师李逊。）
 
时间到哪里去了?
——张志超案述评之一
文/李蒙
山东临沭张志超案，经过《中国青年报》《南方周末》《民主与法制》等媒体的报道，案情已经大白于天下，此案的种种疑点，相关报道都多有提及。但惜乎报道的篇幅所限和媒体的立场问题，对于此案的疑点,报道无法详尽展开。为了进一步廓清真相，准备写几篇述评，此为第一篇。
这第一篇，我们要探讨的还是张志超的作案时间问题。警方将受害人高婷失踪的时间定为高婷遇害的时间，依据是尸检报告。但高婷(化名)的尸检报告是在已经讯问张志超三次以后作出的，张志超已经作了有罪供述，在他的有罪供述中，将奸杀高婷的时间确定在高婷失踪的同时，也就是2005年1月10日清晨6时许。到底是6时多少分?判决书的表述是“6时20分许”，这一“许”，到底“许”在多大范围内，不知道。
《民主与法制》记者请教了一位知名法医，他在仔细看了此案的尸检报告后表示，如果不结合案情，单纯从技术上推断出死者的死亡时间在一个月左右，是不可能做到的。
也就是说，尸检报告确定的作案时间，恰恰是依据的张志超的有罪供述，警方以及一审判决书确定的作案时间，也是依据的张志超口供。
这位知名法医还指出，死者上半身被编织袋包裹，身体下垫着羽绒服和毛衣，而死者臀部以下完全赤裸地暴露在空气中，如果长达一月之久，上半身和下半身的腐败程度应该有明显的差异，但这种差异，从尸检报告中没有体现出来。
如果张志超的有罪供述是虚假的，那么，高婷到底是什么时候遇害的,她的失踪时间是否就是遇害时间，其实是不确定的。
我们现在依据一审判决书，假定高婷的失踪时间就是遇害时间，那么，一审判决书所说的“6时20分许”，到底“许”在什么范围里?我经过认真分析发现，根本就无法确定这个“许”的范围，张志超其实根本就没有作案时间。
首先，有几个固定的可以确定的时间，先交代如下。
2005年1月10日，星期一，这天，山东临沂地区的天亮时间是7时13分22秒，6点多时天还是黑的。
高婷是和她的同班女同学王燕(化名)一起来到校园的，她坐在王燕的自行车后座上。根据王燕的陈述，她俩刚到校园时，铃声就响了。这个铃声就是集合升旗的铃声，而开始升旗的时间是确定的，即6时15分。
于峰(化名)是张志超所在班的体育委员，每周星期一升旗的时候，他是负责召集指挥大家完成升旗仪式的。作为负责人，而且是在案发后不久做的笔录，应该说，他的陈述是比较可信的，而且也得到了其他同学的陈述的印证。他对那天早晨从升旗开始的作息时间，有一个比较完整的陈述，是这样的——
2005年1月10日是星期一，临沭二中新校只在周一升国旗，平时不升国旗。国旗的时候，就围着教学楼跑三圈，周一升国旗的时候，只跑一圈。学生起床时间，是清晨6点。升国旗的时间，是6时15分。升国旗仪式结束后，还会有学生代表讲话，说“我们班是一个团结的班”之类。国歌时长46秒，升旗仪式一般播放两次，从学生集合、升旗到学生代表讲完话，应该是在6时20分到25分之间。跑步开始的时间无法确定，跑完的时间也无法确定，但跑完一圈的时间基本可以确定，教学楼周长只有280米，正常人跑完一圈一般也就是40到50秒。考虑到学生众多，不可能都是快跑，时间应该是在两三分钟之间。跑完后，学生们就会上教学楼回到教室。而早自习的时间是6时35分到7时15分。
王燕回忆，她和高婷骑自行车一来到校园就听到铃声，这个铃声就是升旗的时间，也就是6时15分。由于当天临沂地区的天亮时间是7时13分22秒，6时15分，天是全黑的。
王燕回忆,一进校门，就听到了举行升国旗仪式的集合铃声，王燕急忙将自行车停到路东侧的放自行车的地方，而高婷则朝前走向教学楼，临分手时，高婷还从王燕的自行车车斗里取走了自己的钱包和两本英语课本。等王燕停好车回头再去找高婷时，高婷已经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。
按照常理，高婷这个时候应该奔跑着去参加升旗仪式。但是，高婷没有去，否则也不会失踪。高婷去了哪里呢？进入校门后，从校门到教学楼有一条一百多米长的笔直水泥路面，路面东边是当时停放自行车的地方，然后是一片很开阔的草地，草地的尽头，是一排平房，是当时的教室宿舍。如果高婷当时朝路东边走，那么，王燕停完车后应该能看到高婷，因为东边的草地非常开阔，没有什么遮蔽物，所以，高婷应该不是去了路东边。
那么，高婷只有两条行进路线，要么去了路西边，要么笔直沿着水泥路面走，但没有加入升旗和升旗结束后跑操的队伍，而是上了教学楼。路西是一排平房，平房后面还有一排房子，然后是个操场。在天还很黑的时候，高婷如果跑到路西边，王燕停完车当然就看不见她了。而且，从路西边沿着两排平房中间的小路走向教学楼，然后到教学楼里面去，也不容易被人发现。高婷最可能是向路西边走了。
而直接从水泥路上走到教学楼前，众目睽睽之下，高婷不参加升旗仪式而直接进入教学楼，这种可能性有多大?
如果高婷直接从水泥路上走进教学楼，100多米的路，需要走一两分钟。而上到被判决书认定为她被杀害的现场，即三楼洗刷间，也至少需要一两分多钟，也就是说，她以最快的速度走最直的路线上到三楼洗刷间外的走廊的窗口，应该也是在6时18分以后，如果高婷不是以最快的速度在走，那要想赶上在三楼洗刷间外的走廊上遇到张志超，就非常困难了。


（1、校门口；2、教学楼前升旗仪式旗杆处；3、教学楼；4、教师宿舍；5、路西两排平房与操场交界处）
 
而6时18分，张志超在哪里呢？他其实还在教学楼下的升旗队伍里。
升旗旗杆，就在教学楼前。卷宗里有于峰、孙兵、刘军、王全（皆为化名）的询问笔录，证实张志超当天参加了升国旗仪式，也就是说，在升国旗仪式结束时，张志超是在教学楼下的升国旗旗杆附近。
当时是冬天，一些学生每天跑步前，会将自己穿的棉袄脱下来。这些棉袄放到哪里？张志超是班长，他向班主任徐老师提出，由他每天将大家脱下来的棉袄抱到三楼教室里去，徐老师同意了。记者向徐建当面询问时，他也证实了这一情况。多位学生的证词显示，当天抱棉袄上楼的是张志超和李磊（化名）。
记者实地调查，张志超和李磊抱着棉袄从旗杆处上到三楼教室，需要1分30秒到2分左右。放下棉袄，他和李磊，还有因病没有去参加升旗仪式和跑操的孙兵，三人有过交谈。张志超现在回忆，当时他想去上厕所，孙兵和他一起从教室出来，李磊没有出来。开始想去20米外的洗刷间（即发现高婷尸体处）里，但因为这个洗刷间已经被学校停用了，去那里上厕所如果被学校发现了，班集体是要扣分的。孙兵说，别去那里了，还是去二楼吧。于是张志超就去了二楼。在二楼楼梯口，遇到了杨同振，这时,跑操的同学已经有不少上楼了。
按照张志超现在的回忆，时间基本上是可以吻合的。跑操两三分钟，张志超没有跑操，而是和李磊一起抱着同学们的棉袄上楼，一分多钟后来到三楼教室，放下棉袄，出来跟孙兵商量到哪里上厕所，开始想在三楼洗刷间，孙兵不同意，张志超于是就去了二楼，到了楼梯口，遇到杨同振，这又花了一分多钟。这时,跑操的同学们已经跑完了，好多人上楼了。
而证人王绪波、杨同振的证言,则在时间上让人匪夷所思。
记者实地调查，证人王绪波、杨同振的宿舍距离发现高婷尸体的洗刷间很近，只有11米，正常行走只需10秒。如果是冲出宿舍然后跑过这10米，那只需要三四秒。
按照王绪波的说法，他们先是听到了女生求救的尖叫声，尖叫声持续了几十秒，叫得很惨烈，然后没有了。两三分钟后，他和杨同振一起从宿舍里跑出来，已经看到张志超和王广超在洗刷间门口了。他跑到洗刷间（走才需要10秒）外，朝里一看，里面的木门已经锁好了。也就是说，在短短两三分钟时间内，张志超完成了如下动作：掐高婷的脖子，将其拖入洗刷间，强奸、杀害，藏入洗刷间东半部的废弃厕所里，关上门，遇到王广超，告知其自己杀了人，让王广超看守洗刷间，自己跑下楼去买锁，买完锁，跑回三楼锁住洗刷间内掩藏尸体的东半部废弃厕所的木门……这可能吗？
按照张志超的口供和已被判决书认定的事实，张志超掐住高婷的脖子将其拖入洗刷间后，洗刷间内的木门是锁着的，张志超一脚踹开了木门，门一点没有撞坏，锁却撞坏了。等他强奸杀人后，为了藏尸在废弃的男厕所，就必须下楼去买锁。
据发现高婷尸体的在学校负责打扫卫生的老人李贞梅证言，原来锁洗刷间中间木门的那把锁，是一把挂锁，与后来他拿钥匙打不开的新锁是一样的。既然是挂锁，用脚踹木门，门安然无恙，锁却被撞掉，实在是有些神奇。正常情况，应该是门先被撞坏，而锁不容易坏。
而在清晨6点半左右天还没有亮的时候，学校小卖部会开门卖东西吗？一个学校的小卖部，门开得这么早，有些违反常理。即使开了门，像张志超那样一大早去买锁的情况，也应该很少发生，售货员可能有比较清晰的记忆。张志超是临时起意强奸杀人，不可能事先买好锁准备作案用，根据案情必须是作案后临时去买。警方是否调查了小卖部的开门时间，小卖部售货员是否对张志超买锁有记忆，记者从案卷里没有看到。
 
（地为教学楼一楼前，远处平房为当年的小卖部）
 
记者实地调查，从教学楼3楼洗刷间快速跑下楼，再跑到小卖部，需要76秒，往返需要150秒，2分30秒。仅仅是买锁回去锁门（与售货员交易的时间还没算）的时间，已经与楼下学生跑圈的时间相当。也就是说，如果是张志超作案，即使不算作案时间，下楼去买锁的时候一定会碰到跑完圈上楼的许多学生，更不要说买完锁回去锁门的时候了。而不要忘了，张志超抱着棉袄走上楼已经花了一分多钟。
而再看王绪波、杨同振两人的证言，不要说作案，仅仅是下楼往返买锁的时间，也远远比王绪波、杨同振从宿舍出来走到洗刷间门口的时间长很多。
王绪波、杨同振的证言，在时间上，让人匪夷所思的，还不仅仅是对张志超作案的描述，也包括他们对自己当时的行为的描述。在王绪波、杨同振最初的证言中，两人都说，听到了宿舍外面女生的尖叫声，持续了两分钟左右。
叫声一停，杨同振证言：“王绪波从床上下来，穿上鞋，从床上拿件上衣外套，便小跑着朝门外跑，我当时被子已经叠好了，但还没套被罩，我接着下床想跟出去，但穿鞋时费了些事，鞋带系得太紧了，我又松了松才把鞋穿上，接着我便朝外跑，我比王绪波晚到不到一分钟。我到宿舍北门口时，朝南一看，看见南面洗刷间门口站着两个人，王绪波正慢慢朝前走，快走到了，正和他们说话……”
前面说过，王绪波、杨同振宿舍距离发现高婷尸体的洗刷间仅仅只有11米，慢走也只需要10多秒，而按照杨同振的描述，外面尖叫声一停，王绪波就急忙冲了出去，冲到洗刷间门口应该只需三四秒，杨同振比王绪波晚了一分钟出去，怎么还能看见王绪波在慢慢地朝洗刷间门口走，王绪波冲出宿舍后为什么突然双脚踩了个急刹车，以异常缓慢的速度向洗刷间走去,短短11米的距离，走了一分多钟居然还没有走到？
听到外面女生的惨叫声结束后，王绪波的证言：“我就把脚（睡觉时不脱袜子）直接插鞋子（鞋带未解开）里去，拿起床上的皮夹克就跑出去了。杨同振跟我跑出去的。”可见跑得很急。
王绪波接着说：“一出我们的宿舍门，我就看那边洗刷间门口站着人，当时走廊里面没有灯，看不清。当我走过去时，我看这时是两个人，一个是张志超，他站的位置靠近洗刷间门有一米多，是正对着洗刷间的，跟他一块的是戴眼镜的那个同学，他站在张志超后一米左右靠近走到两侧的窗户，正对着楼梯口。”
接下来，王绪波回忆，他与张志超进行了对话，问张志超“干什么的？什么声音？出什么事儿了？”，张志超回答：“有美女”，“跟女朋友闹着玩的。”王绪波“朝洗刷间里看了一眼，里面的厕所门是关着的，外面未见到什么。”根据他的证言，张志超此时不仅奸杀了高婷，还买锁回来将门锁好了。
但杨同振接下来的证言，与王绪波有明显矛盾。杨同振说：“王绪波正慢慢朝前走，快走到了，正和他们说话，具体说什么话，我也没听清。我便也跟着朝南走，距王绪波有一米远站住，当时走廊内灯也没开，我也没看清跟王绪波说话的人是谁。当时王绪波离他俩有半米远，我过去有一分多钟。和王绪波说话的那两个人便顺走廊向南去了，我看那两个人走了，我便回去锁宿舍门……锁完门，我朝教室去的时候，我是和王绪波一起的，我俩一起顺洗刷间那侧楼梯下去，当走到二楼楼梯口时，遇到张志超正站在宿舍门口，王绪波见了他，还和他说话的，王绪波问他听着了吗，张志超说听着了。接着我俩朝南进了教室，没再和张志超说话，我冲他笑了一下。”
短短的11米距离，杨同振也走了一分多钟。他和王绪波两个人那天一大早是怎么回事?如果说，张志超那天奸杀女同学不正常，这两个人11米距离走一分多钟，似乎也很不正常。那天，大家都中邪了吗?
按王绪波的证言，他在洗刷间门口遇到的两个人，就是张志超和王广超；而按杨同振的证言，王旭波在洗刷间门口遇到的两个人是谁他没看清，但在后来下到二楼的时候，遇到了张志超，这次他看清了。张志超到底是在二楼，还是在三楼？王绪波、杨同振在三楼洗刷间门口遇到的两个人里，有没有张志超？两人的说法互相矛盾。
写到这里，关于此案时间的问题，我想我已经说清楚了，但张志超作案的时间，却真的糊涂了。
时间，到哪里去了?
 
【附录——有关张志超的报道】
南方周末:《校园奸杀案疑云十年待解》
http://www.infzm.com/content/109759
中国青年报:《迷雾重重的中学生奸杀案》
http://zqb.cyol.com/html/2015-05/27/nw.D110000zgqnb_20150527_1-04.htm
民主与法制:《花季少年校园奸杀案疑云》
http://www.mzyfz.com/cms/benwangzhuanfang/xinwenzhongxin/zuixinbaodao/html/1040/2015-06-16/content-1131011.html
转载自：2015/06/17 李蒙不蒙你